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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藏】归乡

1000fo点梗


年节将至,去年的积雪尚未化尽,被挂满长街的红灯笼照得绯红,凭空生出一层冰冷的暖意。

平日里再节俭的人家这时候也要划出银钱来裁新衣、置年货,街上行人匆匆,多的是手中大包小包满怀抱,面上喜色掩不住,冬日里沉静许久的扬州又显出一副热闹非凡的情形。

而要说最热闹的,当属城南狄家。

狄家原本从商,偏这一辈两位少爷心有江湖,这狄大少爷年幼时便被藏剑山庄的叶家看中收作了外姓弟子,狄小少爷更是不得了,三年前入了军伍,也不知怎的竟入了天策府李将军的眼,三年后再归乡,年纪轻轻却已是狄将军了。

年底本是最忙的时候,狄家老爷这几年放了权,偌大一个狄家压在未及而立的狄大少爷身上,账本多得淹了书房,狄家名下的商行掌柜来来去去直把狄家门槛也踏破了,纵然如此,狄大少爷仍旧从算盘声里挤出了时间亲自去迎接自家兄弟。

外界传闻狄家两位少爷的关系并不好,但凡大户人家总绕不过嫡庶,狄家亦是如此。

大少爷虽是个经商之才,偏偏是个庶子,嫡生的小少爷于商一道说不上愚笨,却也聪慧不到哪里去。狄老爷的正妻、狄小少爷他亲娘去得早,狄老爷于是加倍地宠小儿子,一碗水端不平,尽洒在了倒霉的大儿子身上,久而久之,便传出了狄家两位少爷不和。

私底下关系究竟如何不好说,至少狄大少爷面上的功夫是做了个十足,天方微明,领着家仆迎出十几里。

这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申时才有家仆掀开帘子说小少爷到了。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马鸣,一只覆盖着银白手甲的手将那家仆的头往下一按,一张英俊的脸迫不及待钻进来:“哥!怎么还迎出这么远?你等我多久了?”

车厢里的狄开寤一手拿着本账本,一手还拨着算盘,竟是半分时间不肯浪费,狄开明一看,喜色顿时熄了一半——他不喜欢这些铜臭味的东西,连带着也不肯见自家兄长被这些俗物缠住,在他心中,比起账本算盘,自然还是轻剑与重剑更适合兄长。

“这不是见狄将军连家都找不着了,”狄开寤放下东西,冲他招招手,“怎么回家还穿着甲?上车来暖一暖身子罢。”

狄开明三年不归家,着急上火的又何止是狄老爷,狄开明自知理亏,赶忙扯开话题:“着急回来见兄长,忘了这回事了。”言罢,探进来大半个身子,却不上车,而是一把抓住狄开寤的手腕:“坐什么马车?兄长早些年不是都爱骑马的,来瞧瞧咱们家的红枣儿。”

打小狄开寤就拗不过自己这弟弟,半推半就地下了车,仆从赶忙递上手炉与大氅,狄开明殷勤地接过来,仔仔细细地为兄长披上,末了还检查一遍有没有不严实的地方,才将兄长引到自己坐骑跟前。

这红枣儿马如其名,是匹枣红色的骏马,毛皮打理得一丝不苟,修剪整齐的鬃毛还被他主子编成长长一束辫子,若以人作比,当是马中的翩翩君子。连日赶路也没有让它有丝毫疲态,见主人过来,打了个响鼻,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狄开明的手甲。

“我入天策府第一年正赶上红枣儿训出来,一眼瞧中我,除了我谁也不给骑,”狄开明一边说,一边翻身上马,拍了拍红枣儿的头,“来,红枣儿,这是我兄长。”

这马也是个通人性的,“兄长”是什么意思它也许不懂,主人话语中的亲昵却让它懂了个大概,于是乖顺地低下头,也蹭了蹭狄开寤的衣袖。

“这马倒是通人性。”狄开寤笑道。

“小时候都是兄长带我,”狄开明笑眯眯地伸出手,“也让我带一回兄长如何?”

未曾接手狄家时狄开寤也有过一段策马江湖的日子,那会儿狄开明才长到他腰那么高,成天闹着要骑马。

唇边禁不住逸出一丝笑意,上了马仍止不住,狄开明听见他笑,便问:“兄长笑什么呢?”

“我想起你那会儿撒泼耍赖非要骑马,”狄开寤一手抱着手炉,一手揽着自家弟弟的腰,暖意仿佛连银甲都融化了,直透进人心底,“去了天策府,岂不是能骑个够了?”

没有兄长同骑也没有多少意思。

这话狄开明自然不敢说出口,只得心虚地摸摸鼻子,再次扯开话题。

 

狄开寤早些年落下些病根,身体总不见好,有些畏寒,狄开明说是带他同骑,也不敢跑得快了让兄长吹了寒风,于是等他们俩慢悠悠地遛达回扬州,已是华灯初上。

狄府门前管家带着一众家仆望了许久,终于等到两位姗姗来迟的少爷,立马恭恭敬敬地将少爷们迎进家门。狄老爷在主厅等得望眼欲穿,他预备了许多话,原想先把这离经叛道的小儿子劈头盖脸骂上一顿,然而等人一进来,银甲的将军往他身前一站,一声“爹”,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狄开明一去三年,一身纨绔气被涤荡了干净,整个人宛如磨利的枪,每一寸都毫不掩饰地透出锋芒。

这把枪在兄长进来时立时破了功,主厅里没有烧炭,狄开寤在家中不用暖炉,大氅一脱,指尖顿时青白一片,这杆名叫狄开明的枪什么锋芒都立马散了个干净,他一把抓住狄开寤的手,被冰得倒吸一口冷气,于是大呼小叫起来:“屋子里怎么连个炭也不烧?大少爷身子不好你们不知道吗!还不快把大少爷的手炉拿来!”又转过头冲着狄开寤絮叨:“兄长你这手怎么冰?也不多穿一些!回头手上生了冻疮拿剑都不好使……”

他在军中呆惯了,手底下一群不服管的,久而久之一到了发号施令的时候便说话凶得紧,给柔弱的家仆们吓得手忙脚乱,狄开明嫌他们碍事,决定亲力亲为去给兄长搬个炭盆进来。

眼看这小子进门才叫了一声爹就开始现眼,狄老爷才压下去的怒火立马烧了一脑门,从桌子上抓了个茶杯冲着狄开明嚣张的后脑勺砸过去,怒吼道:“狄开明!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当你爹死了是不是!”

狄开明一身银甲严严实实唯独留了个脑袋,狄老爷这一杯子下去,砸得人在床上躺了三天——倒不是砸得重了,狄开明一身皮子糙得像头野猪。

这头野猪也不晓得什么疯病犯了,非说自己被砸得起不来床,还借机把狄开寤从忙碌中解救出来,一股脑把商会的事情全都推回给了甩手掌柜似的狄老爷,把他老爹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会儿这“病号”背上背着枪,手里牵着自家兄长被手炉暖出了血色的手,正打算翻自家后院的墙出去玩儿。

他这回没有穿银甲,一身算不上厚的暗红袍子穿在身上,与他身边裹得像个活粽子的狄开寤一比,显出些单薄,他却仿佛觉不出冷,还兴高采烈地同狄开寤说:“城里的擂台就数这几天最热闹,兄长的剑再不开锋就快钝了!”

扬州城里的擂台每逢年节总是格外热闹,离得近的几个江湖门派也会来露一手,狄开寤师从藏剑山庄,这几年虽已离江湖越来越远,狄开明却还记得自己尚且年幼时一心向剑的兄长。

那时候正是深秋,银杏叶落了满地,像一层碎金铺在青石板上,他从房间里溜出来,正看见狄开寤站在树下。

狄开寤的站姿总是挺拔如松,仿佛长着一根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压弯的脊梁,他手中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剑气划破了碎金,惊起落叶纷飞,有一片落到了狄开明的脚下,他低下头,看见那片金黄色的扇形叶片从叶脉处被一分为二。

只一眼,藏在无数或真或假的传说中的“江湖”,就这样推开了一直将它深藏的重重门扉,突兀地站到了狄开明面前。

 

街上人潮汹涌,狄开明生怕自己兄长给挤散了,半边身子护住他,坚实的胸口紧贴着狄开寤的后心,暖意捂得狄开寤竟然有些发热。

擂台开在城西,远远就听见看台下有人在起哄,狄开明目力好,一眼看见台上一位七秀坊的女侠一式剑破虚空气势如虹,对手躲闪不及,手腕一麻,长剑脱手飞出,落在十步开外。武器脱手,这可真是败得不能再败,对手技不如人,拾起剑灰头土脸地下台来了,台下于是又是一片叫好声。

“好!”狄开明满腔热血被这惊鸿一剑挑得翻涌,他飞身上台,冲这位女侠一作揖,道:“天策府狄开明,幸会!”

“七秀坊景寒兰,久仰。”景寒兰一甩剑花,似水柔情中带出锐不可当的锋芒,“早些年有幸与将军的兄长交过手,狄公子精妙绝伦的四季剑法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忆犹新,不知狄将军能有狄公子几分锐气?”

当年狄开寤尚在江湖时狄公子也算是声名远扬,能得藏剑山庄赏识收作外姓弟子的岂会是资质平平?若非身子不好,今日的狄开寤该如何风光?

“不才!比不得兄长,还请景姑娘指教!”狄开明也不多说废话,红缨一抖,一式龙吟,枪尖一点寒芒快得晃眼,景寒兰神色一肃,举剑迎上。

在狄开明离家之前,每逢扬州城擂台开擂,狄开寤总会带他来看看,津津有味地品评台上侠士。这一位乃是纯阳宫弟子,一手天道剑势炉火纯青,那一位师出霸刀山庄,手中傲霜刀一看便知必是出自名匠之手。

时隔多年,这一回立在台上供他品评的成了自家兄弟,狄开寤捧着手炉在台下看刀光剑影来去,唇角不自觉挂上笑意。

天策府与寻常江湖门派不同,习的都是杀招,骨子里天生就带几分煞气,与七秀坊柔中带刚的剑招合在一处,台下看客都看得入了神,一时之间四下皆寂。

狄开寤在藏剑山庄习武的那几年不常归家,那会儿狄开明正是抽条的年纪,上一回见面还只到他的腰,下一回再见着已经及他胸口……如今轮到狄开明不归家,一别三年,他的幼弟竟已从幼苗一株长成参天大树,亭亭如盖。

眨眼间已过数十招,两人战得难舍难分,景寒兰人瞧着柔弱,手中剑势在狄开明步步紧逼的杀招中却丝毫不落下风,她一招剑影留痕推开狄开明,剑破虚空尚未出手,狄开明已又突进她的身周,长枪一别,格开景寒兰欲要抵挡的剑,以携摧枯拉朽之势直取首级!

卷携着内力的罡风吹断了景寒兰一缕鬓发。

枪尖点在她的颈侧,景寒兰被他最后一式中满含的煞气震慑住的灵魂这才缓缓归位,她长舒一口气,眼中光芒烁烁,不见颓意:“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改日狄将军若得闲,来秀坊一游,寒兰定要再讨教一番!”言罢,也不扭捏,径直驭起轻功下台了。

台下看客叫好声不断,台上狄开明全不在意,枪尖一甩,遥遥指向台下的狄开寤。

狄开寤抱着怀中的手炉,迎上狄开明跃跃欲试的目光,半晌,终于长舒一口气,提气一跃,纵身跳上擂台。

扬州城里不认识狄公子的怕是没有几个,当年狄开寤也曾擂台上连挑数人,风采夺目,时隔多年,再上擂台,对面的却是自家兄弟。

擂台下最不缺的就是爱看好戏的,这一出好戏叫台底下的都开始起哄,更有甚者,开盘作赌,就赌今天狄家两位少爷会是谁输谁赢。

打从习武时起,狄开明最期待的就是与兄长一战,此刻兄长真立在他面前,整个人都沸腾不已,热血盛满心口,溢出来一片滚烫心火,他舔了舔嘴角,笑道:“请兄长指教!”

狄开寤但笑不语,一手捧着手炉,另一手抽出轻剑——他这些年身体不好,已经使不动曾陪他闯荡江湖的重剑了。

“算起来这还是我头一回与你切磋,”狄开寤手中轻剑一抖,“来!”他将手炉一抛,飞身上前,轻剑直指要害,没有任何虚招,上来就要定胜负!

好快!狄开明一眨眼的时间,剑光已近在眼前,来不及格挡,只得急退数步,然而狄开寤并不打算给他喘息之机,寒芒如影随形,间或将那快要落地的手炉一点,仿佛是游龙戏着珠!

平日里狄开寤看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出入少不得手炉与大氅,说起来话来温声细语,谁能想到他拿起剑竟是另一副模样?

狄开明一退再退,长枪被不断袭来的攻击限制着施展不开,只得一再格挡,轻剑刺来的角度无比刁钻,狄开寤丝毫没有放水的打算,使了十成的力气来与他切磋。

藏剑山庄的功夫原本使的是一轻一重两把剑,问水诀与山居剑意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而狄开寤单一把轻剑,居然就将他压得难以还手!狄开明兴奋之余,不由有些挫败,兄长不在江湖多年,依旧有如此锋芒,与之相比,他这位“狄将军”实在是拿不出手。

盯准了他这一瞬间的走神,狄开寤一剑朝他心口刺去,狄开明一惊,举枪格挡,然而狄开寤早料到他会如此,剑势一变,察觉有异的狄开明欲要收手,却已来不及,轻剑看似轻巧地点在他手腕上,却叫狄开明整条手臂一麻,顿时握不住枪。

长枪应声而落,险些砸到狄开明的脚。

霞流宝石。

狄开寤拿着把轻剑,使的却是重剑的招式,那双看似瘦弱的手,依旧有能够劈开一切的豪气。

“做兄长的,怎么好输给弟弟?”手炉这才落下,狄开寤伸手一接,笑着收剑入鞘,扬起的大氅重新将他削瘦的身体一裹,又成了那个病弱的狄家大少,“‘狄将军’,可还得多练练。”

还得多练练的狄将军恼羞成怒,在台下的惊呼声中将这位“做兄长的”就着大氅一卷,驭起轻功,把人给打包带走了。

今夜的扬州灯火通明,从上望去,星星点点的灯火将扬州装点得不似人间街市,瘦西湖里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那是人间寄往天上的心愿,每一朵盛开的花灯都藏着一件不足与外人道的心事。

狄开明到底没敢让兄长吹狠了风,拿大氅将他从头到尾都包得严实,狄开寤被他抱在怀里将凡间灯火一眼望尽,眼中笑意满盛,平素总是苍白得过火的脸色在烟火之下被映照出几分不知真假的血色。

“笑什么呢?”狄开明忍不住拿手蹭了蹭狄开寤的脸,这等举动着实有些轻浮,平日里狄开明绝不敢僭越,今日却不知怎么的,手不听使唤,兀自往人脸上去了。

定然是因为兄长方才那一招霞流宝石打坏了他的手。

“许久没有拿剑,”狄开寤对他内心的纠结毫无察觉,语气中颇有些感慨,“原以为都快忘得干净了……”一拿起剑来,招式又自然而然流进了脑海中。

“兄长本也不必……”

“莫说傻话,”狄开寤打断他,“行行好吧,‘狄将军’,狄家这些个生意,落到你手上还不叫你败光了?当年爹将你压在案前也没能让你弄清楚如何算帐,我不必,还能叫你来?”

狄开明自然来不动,他也就图个口头痛快,商场上的事情,他是真真儿的两眼一抹黑。可一想到这样的兄长因为他的无能而放弃一心向往的江湖,曾随他会遍名士的兵刃沦落到挂在墙上作个拿来赏玩的物件,心中一揪,疼得厉害。

“哥……我……”

烟火一束接一束冲上云霄,在寂静的夜色中炸出一片红尘的喧嚣,脚底下过往的行人随之仰起头往烟花的方向望去,并不知道狄家两位少爷正立在他们头顶不远处的某片瓦上。

“怎么了?”

又是一束烟火,狄开寤的眼中盛了漫天星子,群星拥簇中是狄开明自己的脸。

有些东西也如这烟火一般,只能在夜色中盛开,待到天明,便隐藏进日光照不见的地方,暗自生长。

那是注定无法成为现实的梦境。

“我……”狄开明低下头,像年幼时那样抵住了兄长的额头,“我……”

今夜的最后一束烟花绽放在人们的惊叹里,灯火的阴影中,胆大包天的狄开明吻了与他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兄长。

那片唇果然是冰冷的。

 

“然后呢?你被人家姑娘的兄弟给揍了一顿?”薛川好悬没一口酒喷在狄开明脸上,“我的好将军诶!强占黄花大闺女的便宜算是个什么事情?你可真叫兄弟开眼!”

火盆没有人添炭,营帐里有些冷,好在帐中两个都是皮实的野猪,狄开明也懒得费那个功夫。

“怎么说话呢!”狄开明将酒坛往桌上一搁,直洒出来一滩,“我怎么就……嗝!我是真心想……想……和他在一块儿……”

“‘在一块儿’是个什么在法?嗯?将军?”薛川这嘴没装闩,一开口就朝床帐里去,“在一块儿吃饭,在一块儿睡觉,在一块儿生个……”酒碗直冲他的脑门儿去,幸好薛川躲得快,没叫狄开明开瓢,“诶将军!怎么还动手呢!我哪里说得不对?那你想和人在一块儿干嘛?聊聊天亲亲嘴?你这是过日子呢还是上青楼呢!”

这回招呼薛川的不是酒碗了,狄开明将手中酒坛一扔,酒液溅了一地,薛川见势不妙,立即脚底抹油:“得得得,我不说了,将军你自个儿慢慢喝,我上老方那帐子去!”言罢一撩营帐遛了。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狄开明原地晃了两晃,没站稳,又坐回了凳子上。

那天晚上做了糊涂事情,狄开寤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就找不见人了,狄开明一时糊涂触了底线,心头也是慌张,在家里没待几天就寻了个由头回军中来。

……薛川这不靠谱的,叫他来当当“参谋”,嘴里冒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话。

哥一准儿是生气了,寄回去的家书也不见回,狄开明又灌下一口烈酒,入口火辣,却觉得从身到心都是一片冰冷。

今年再回家,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兄长了。

 

千里之外的扬州城里雪还未化尽,家家的屋檐上都抹着一片白,狄府中灯点了半宿,天边泛白还不见熄。

狄大少爷的房中挤满了人,却不是美娇娥,而是一群胡子花白的老大夫。

狄家老爷立在院里,目光落在一枝开得正艳的梅花上,身后的屋子里咳嗽声不断,那声音实在是过于凄惨,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才肯罢休,叫听的人都隐隐感到疼痛。半晌,咳嗽声堪堪停息,房门一开一闭,婢女端着一盆血水出来,看见老爷在门外等着,慌慌张张地行过礼,低下头,快步离开了。

狄开寤的病根是娘胎里带来的,早些年还不显,后来接手了狄家,重压之下,劳累过度,便开始每况愈下,终于没能熬过这个格外冷的冬天。

挤在狄大少爷屋中的大夫们鱼贯而出,皆是面带悲色。

“狄大少爷这个病……唉……”

“寒气入骨……熬不过……”

“还请狄老爷节哀。”

狄老爷紧绷着嘴角,耳中嘤嘤嗡嗡一片,听不清这群老头都在说些什么,索性一挥手,叫人把大夫们都送回去。

于是院里只剩下狄老爷一人,他与虚掩的房门面面相觑,好半天才终于迈开了一双沉重的腿,踏进他庶出的大儿子屋中。

屋里一股子难闻的药味和浓重的血腥气,狄开寤奄奄一息地靠在床头,衣襟上还沾了星星点点的红。

对于狄开寤,狄老爷一贯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原本一切都该是狄开明的,他那小儿子早早丧母,做父亲的还不了他生母,只得给他一切能给的,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惟一一次冲狄开明发脾气,还是因为狄开寤。

狄开明对他这位庶出的兄长言听计从,狄开寤随口提一句天策府将士忠肝义胆,狄开明便不顾一切地想去从军,狄老爷竹条打断了三根,到底没能让狄开明放弃,于是加倍迁怒到狄开寤身上,心头总觉得是大儿子为夺家产有意支开他不知事的幼弟。

如今狄老爷面对着行将就木的狄开寤,总算想起来这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再多的话也说不出了,只剩下漫长的沉默。

狄开寤原本就苍白的皮肤被病气染成了死气沉沉的青白色,明白地告诉所有人他已经命不久矣,狄开寤说不出话,一张嘴就只剩下咳嗽,于是也只能闭嘴,和狄老爷一同沉默。

窗外雄鸡叫过最后一轮,新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寂静的街道上逐渐有行人来往,叫卖声隔着不知几重墙,传到狄开寤的耳中,只剩下一点不分明的人声,不知叫的究竟是什么了。

所有的疼痛都渐渐远去,狄开寤的眼皮打着驾,仿佛是困了,他的脑海中乱七八糟闪过许多东西,狄家的家业,藏剑山庄的枫叶……还有狄开明那个出人意料的吻。

那兴许算不上是一个吻,只是轻轻地触碰一下,而后行凶者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惊慌失措地收手。

意识渐渐远去,狄开寤徒劳地挣扎,可曾经握得住重剑的手如今只是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搐,他听见狄老爷在说什么,可他已经听不清了。

无数丝线缠上他不再有力气的手脚,将他往梦境里拖去,眼前的画面忽隐忽现,一会儿是狄老爷,一会儿是狄开明。

怎么办呢?他迷迷糊糊地想到,下回开明再回来,见不着他,岂不是……

岂不是……

一切终于断了片,在狄老爷姗姗来迟的眼泪里,归于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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